在9月11日的日本众议院选举中,小泉纯一郎领导的自民党单独获得众议院480议席中的296席,获得连任,这也是自民党从1990年以来首次在议会中单独超过半数席位。为了使国内读者对这次选举的认识更加全面周详,本刊特邀请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访问的日本学者静田民先生撰写
此文,从一个日本学者的角度解析小泉纯一郎当选的深层因素。
编者
9月11日的日本众议院选举结果,标志着小泉纯一郎实现了他的两项夙愿:一是“邮政民营化改革”,二是“我要搞垮自民党”。
与其说“邮政民营化改革”是此次大选的争议焦点,不如说小泉纯一郎成功地利用这一话题,垄断了大选话语权,成功地淹没了主要在野党民主党的声音,其实是把众议院选举变成了一次全民公投,可以说完全颠覆了议会政治的游戏规则。本来,众议院的议员选举比较的是候选人的综合素质,就像高考需要考很多科目,取总成绩;而这次选举在小泉纯一郎的成功操纵之下变成了仅有一道考题,两个选项,只需要对“邮政民营化改革”回答“是”或“否”即可。相比之下,反对党民主党却是在老老实实地做整套高考试卷,进行各项政策呼吁,扮演中规中矩的“好学生”角色――这也是在这次大选中,日本国内许多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更偏向民主党的原因。但专业人士在社会成员中所占的比例毕竟是少数,小泉纯一郎不断重复的竞选话语,诸如“难道邮政局只能由公务员运作吗?”“民间可以做的应该由民间做”,确实征服了大多数更关心当前利益的日本国民。
就在十年前还是完全不可想象的日本的邮政民营化改革,如今却得到了大多数日本国民的支持,其根本原因是近年来日本经济不景气导致的政府财政状况持续恶化。目前日本政府的年收入约为40万亿日元,年支出约为70万亿日元,每年赤字高达30万亿日元。此前政府解决财政危机的主要途径是卖国债,现在日本国债总额高达550万亿日元,迟早要面临还债问题。因此许多人认为在日本建立“小政府”已成当务之急,而最便捷的手段就是削减公务员,比降低公务员工资更直截痛快。桥本龙太郎担任首相期间,即有将日本国立大学教员、工作人员的身份由公务员转变为非公务员的提议,仅此一项就使公务员数量减少了约10万人,这一提议已在2004年付诸实施。日本邮政系统的公务员数量约为25万人,如果民营化改革成功,政府又能丢掉一个大包袱。另外,日本邮政系统除了承担邮递业务以外,还兼具储蓄和保险功能。目前,日本邮政存款高达约330万亿日元,这些钱以前由财务省(原名大藏省)的官僚负责投资,由于官僚本身并不承担风险,因此效率不高,很多靠关系发展的投资业务最后难以收回。现在很多日本人相信,如果实现民营化,由于民营投资者会谨慎评估风险,其投资效率将会大大提高。
以上两点都属于理性考虑的范围,但我觉得大多数选民内心微妙的“嫉恨”情结或许是这次邮政民营化改革获得60%以上的高支持率的更主要的原因。绝大多数日本国民属于民营公司的工薪阶层,近十年来,由于日本经济不景气,这些人的生活水平日益下降,而身为政府公务员的邮政员工却一直待遇不错,因此大多数日本国民是乐于看到邮政员工和自己“平等”的。
反对邮政民营化改革的声音主要集中在两点:首先,成立于明治时期,有近120年历史的邮政系统,早已融入普通日本人的“日常生活世界”,具备了高度的象征意义。邮政网点遍布日本全境,有些边远地区的村落有邮局而无银行,邮局传统上承担了银行的功能,这样的邮政网点在民营化以后很可能因为无法赢利而撤销,此类边远村落的居民生活将受到重大影响。其次,迄今为止日本的巨额邮政储蓄主要是向日本国内投资,一旦民营化,这些钱极有可能会投资国外业务。还有,公司民营化之后,如果股票被外资公司买走该怎么办?外资公司的投资意愿和日本国民的利益可是两回事――后一点恰恰是美国高度关注并支持日本邮政改革的一大原因。美国的算盘是,倘若民营化成功,约330万亿日元的邮政储蓄将有很大一部分用于购买美国国债,可以大大缓解美国的战争经费。小泉纯一郎早在20年前就鼓吹邮政民营化改革,同时他也是政治上高度亲美的人,虽然他最初未必想到邮政改革会有利于美国乃至日美关系,但现在既然这两点重合,对他来说就更没有不做邮政改革的道理。
以龟井静香(前运输大臣、建设大臣)、绵贯民辅(前众议院议长)为首的自民党反对派(现已退出自民党)是出于信念反对邮政改革,可谓虽败犹荣。而作为最大在野党的民主党此次反对邮政改革,则是严重的政治失误。民主党应该先作好调研,提交一些与自民党相对立的具体法案,“如果邮政民营化,该如何如何……”,但事实上民主党并未提交任何法案,只是扮演单纯的反对者角色,因为对民主党来说,邮政改革并非最重要的事情,它更关注是日本的年金改革。结果正如前文所说的,由于小泉纯一郎成功地利用邮政改革垄断了此次大选的话语权,民主党纵然对年金改革思虑周密,无奈声音被淹没,遭致惨败。
虽然从形式上看自民党是赢家,但通过这次选举,小泉纯一郎也实现了他“搞垮自民党”的夙愿,或者说,他终于使自己名正言顺地凌驾于自民党之上。
自民党原先是一个松散的政党,党内政治的长期主调是派系政治,无论是分配议员席位还是推选首相,背后都少不了各派系之间的斗争、交易,所谓自民党总裁职位本身并无多大实权。日本长期实行中选区(意为中规模选区)制度,一个选区选出两三个议员,无党籍的保守派人士一旦当选即可进入自民党,成为自民党的新鲜血液。这些新进人士羽翼未丰,且虽然同属一党,彼此的具体政见却往往大相径庭,结果就会自然需要仰仗某派系。而在日本经济高速成长的时代,派系也有足够的利益可以分配给新进议员。从1994年起,日本的选举制度改为小选区和比例选区并列制,现行制度是将全国划分为300个小选区,每个选区产生1名议员;同时将全国分为11个比例选区,以比例代表制方式根据政党的得票数产生其余的180名议员。小选区制度开始以后,一个选区只有一个人当选,党中央事先选定候选人的工作成为重头戏,对派系的依赖性大大减少。而经济不景气导致日本政界越来越缺少“可以分配的利益”,更促成了派系的衰落。小泉纯一郎在党内派系衰落的背景下“搞垮自民党”,其实质是使党的权柄归于己身,把议员变成俯首听命的官僚,把一个原本松散的政党变成由总裁领导下的官僚机构――然而,按照议会政治的规则,议员应该首先对选区的选民负责,而不是首先对党魁负责。议员不是官僚。
在此次选举中,小泉纯一郎先是不承认反对邮政改革的议员为自民党公认的候选人,扬言将在选举后进行处罚,然后为了阻止这些人在小选区选举中胜出,又指派所谓“刺客”到同一小选区去竞选,利用自民党的机器为这些“刺客”助选。问题是,这些议员大都资历较深,熟悉本选区的民情;而小泉纯一郎派下去的“刺客”更像是博取当下民意的政治工具,能指望他们为该选区的利益代言吗?如果议员不代表选区利益,那么众议院又何必依法设定480名议员?换成100个甚至48个名额都无所谓。相形之下,从前的自民党虽有派系操纵,但无论哪一派系都必须充分照顾到选区利益,党内议员的独立性还是相当强。而现在,不仅仰赖小泉纯一郎一手提拔而当选的三十多名新议员对他惟命是从,老资格的党内议员也不得不看他的脸色行事,自民党变成了“小泉党”。
小泉纯一郎此次解散众议院提前进行大选,也几乎玩垮了作为日本基本政治制度的议会两院制。依据日本宪法,当众议院通过对内阁提出的不信任案时,内阁有权解散众议院,提前举行大选,如果十天内众议院不被解散的话,内阁须总辞职;至于众议院否决政府提交的法案时,内阁可以不可以解散众议院,日本宪法没有明确的规定,不过实际上内阁行使相当大的解散权。(宪法条文规定“按照内阁的建议和承认,天皇解散众议院”,而天皇不能反对内阁的建议)但这一次邮政民营化改革的法案在众议院其实已经获得通过(因自民党和公明党组成的执政联盟占多数),在参议院才遭到否决。依据日本宪法,参议院有权否决众议院通过的法案,内阁无权解散参议院,一般而言,如果众议院通过的法案在参议院遭否决的话,该法案回到众议院再表决,如果支持率超过三分之二,则该法案成立;或者在两院协议会修改法案,在两院再进行议决。这一两院制的政治设计其实是对立法权的限制,防止众议院以多数票决的合法形式通过损害国家利益和公民宪法权利的法案。小泉纯一郎解散众议院提前举行大选,是走在宪法的边缘,以“诉诸民意”的形式对抗参议院,这样的方式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为什么要解散已经通过法案的众议院?即使众议院在重新选举之后势力分布有变,参议院也完全没有变化。这一次小泉纯一郎赌赢了,参议院在选举结果揭晓以后,表示将会尊重选举所彰显的大多数国民的意愿,通过邮政改革法案。但所谓“大多数国民的意愿”,往往不过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强人手里的一张牌。作为基本政治制度架构的参议院这一次屈服了,下次呢?大多数日本人长期对政治事务抱着事不关己的冷漠态度,并不关心议会政治的原则,小泉纯一郎的改革形象和“问信于民”的姿态就足以深深打动他们。政治变成个人魅力主导,政党变得不再重要,这或许就是日本社会未来的发展趋势。